個人時刻、家庭時刻、社會時刻:家庭照片中的人、事、社會變遷
個人時刻、家庭時刻、社會時刻:家庭照片中的人、事、社會變遷
文字:呂大樂
圖片:文化葫蘆
家庭照片不是一般的照片。我之所以這樣說,不是因為事先假設所有人都重視家庭,大家特別投入感情,給照片賦予特殊的意義。家庭照片的意義與家庭內部關係無關。
人事紀錄
家庭照片之所以與別不同,乃因為它們不單只捕捉了某一刻的人和事,記錄某一件家事、家庭活動,而且還給我們提供一個框框,見到家庭在發展進程的某一刻(moment),或者在過程中發生的某一件事情之中,了解到當時自己個人的生命歷程正處於哪一個階段,有著甚麼狀況。那可能是一張壽宴上家族成員的大合照,也可能是中學畢業典禮上跟父母的合影,又或者某一位家庭成員外出留學離境前在機場所拍的照片。
在翻看照片的時候,勾起的回憶並不只是某年某月某件事,而是照片中的人物組合(誰參與其中?誰人缺席?當時其他人有何反應?今天再看一遍,感覺又有何不同?)、背景(當年到機場送行是否重大事情?共有多少人參與?誰是應該參與的?誰不是期望中的參與者?)、參與者的身份、角色,從各人的造型、打扮、坐立姿勢、位置,看出他們的關係、感情等等。同樣是一張出席長輩壽宴的照片,或者畢業典禮上的合影,也可能是上影樓拍的全家福,又或者只是一張家庭聚會的生活照,如果當事人的年齡長大了,身份改變了,家庭的狀況改變了,那又另有一番意思。

現在,事隔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,哪一張家庭照片放在家中甚麼位置、如何陳設,那也不單只是記錄家事的方式,而是有著它們的故事。它們平日好像被不經意的掛在牆上或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,但只要家庭成員將照片拿上手,他們可能就會滔滔不絕地交代它們在何時、何地、甚麼場合、背後有何緣故、當中發生了甚麼事情、由誰來拍攝……,總之,每一張家庭照片,都有它的故事。而我們亦必須了解,個人跟其他家庭成員的關係不一定親密,但他在成長的過程中,跟家庭的發展進程和所經歷的轉變,則不能避免地有著很緊密的連繫。有時候,連我們自己也可能忘記了,只有在翻看一些舊家庭照片時,才察覺到曾幾何時我們在一張家庭照片裏所站的位置,是由長輩安排,而後來要到了某個年齡、踏入另一個階段(例如已開始全職工作),自己在照片中的一身打扮、站立的姿勢才可以表現出較多的個性來。當中出現過不同的意見,甚至有過分歧,不過也有溫馨的記憶、難忘的親情。
家庭的成員一起生活,在過程中也有離離合合,有的彼此很接近,可是關係卻日漸疏離,有的雖然天各一方,卻因為親情而緊緊的連在一起。當我們重新整理自己的經歷,翻看舊照片時,大部分時間家庭都在背景,它對我們有要求,有時是一種束縛,然而同時也給我們提供支援、機會,個人和家庭很多時候都難以劃分開來。

家庭回憶
而家庭照片所呈現出來的生活面貌,又說明了當時那個時代的特點。單是照片中家庭成員的多與少,家庭活動包括哪些家庭成員、親戚,家人是否刻意打扮出席活動,就反映出家庭的重要性、維繫能力所經歷的變化。
不過,就算時代已經轉變,家庭照片的重要性卻沒有太大改變。不是每一個家庭自覺集合各成員拍照留念,但以不同的形式,大部分家庭仍喜歡通過攝影來留住記憶。而所謂家庭照片,可粗略地分為兩大類:一類是家常照片,拍下日常生活中的家庭活動、面貌。在「攝影民主化」(即攝影機日趨普及,甚至人人手上的流動電話已成為了攝影工具)的趨勢下,這就更變成為即興的玩意。不過以前很多家庭都未必能夠擁有一部攝影機,要拍家常照片亦需要一番安排(例如向親戚朋友借用)。於是,當有機會的時候,會組織一家人到大會堂、「兵頭花園」、維多利亞公園,又或者太平山頂,各人穿得光鮮、整齊的拍下家常的家庭照片。
另一類則是儀式化的家庭照片,很多家庭選擇上影樓,由專業攝影師拍下家庭的重要一刻。有的家庭選擇子女升學(如中學畢業、考上大學)作為一個時期的記號,有的趁有家人即將離開(例如有成員到外國留學、移民等),便集合一起到影樓拍全家福,有的則因為家庭添加了新的成員(例如嬰兒誕生),記錄這個家庭新的組合。那是一個記號、一個重要一刻的記錄、一個家庭發展的階段的記憶。這不是隨便一張家常照片,而是很有儀式感的「那一天」。若干年後,大家談起影樓拍的家庭照片,會把「那一天」前前後後的故事娓娓道來,湧現層層記憶。那些記憶有些是苦的,也有些是甜的,有人先苦後甜,也有人先甜後苦。拍全家福的時候,家庭成員的微笑背後,有的對未來充滿期待,也有的心事重重。在每一張全家福中,有家庭的故事,也有個人的故事。

時代印記
無論是哪一種家庭照片,它們都呈現出家庭作為一個集體的經歷及其包含的情感,而那些經歷是在特定的社會大環境裏發生,從中個人找到了他的位置,同時也在位置上的轉變過程中,找到了個人的和他主觀上看得見的家庭回憶。
香港作為一個移民社會,家庭與個人的經歷尤其豐富:遷移、流動就是大部分香港家庭都有過的經歷。在香港安頓下來,找到生活,是一種經歷、一個階段。對二戰結束及以後來港的移民而言,大部分想也未想過會以香港作為安身之所。能夠組織家庭,見證家庭的發展、成員的成長,當年尚未流行幸福感一詞,他們的感覺是安樂。能夠一家人齊齊整整,免於戰亂,留下不同時期的全家福,是一個家庭的成就。
到了另一個時代,家庭成員長大,發展的選擇、路徑各有不同。留在香港發展?到外面更大的世界找機會?甚至是移民外國?有時是個人選擇,也有的是為了給其他家庭成員提供另一條路。個人的離開是為了拓展家庭更多選擇的可能。離港在即,也是適當的時候拍張全家福留念。
以前離開是很沉重的決定,雖然未必是生離死別,但大家心底裏確實不敢肯定,何年何月才有機會再見。今天,環境已經完全不一樣,無論去多遠的地方,還只不過是地球另一角落而已。於是,打開流動電話,一口氣連環快拍,拍下酒樓晚飯聚會的合影,也就已經足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