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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尋照相館

情尋照相館

文字:吳俊雄

圖片:文化葫蘆

 

家庭照片不是一般的照片。我之所以這樣說,不是因為事先假設所有人都重視家庭,大家特別投入感情,給照片賦予特殊的意義。家庭照片的意義與家庭內部關係無關。

書的續篇

 

2011年,吳文正的《情迷照相館》出版。書記載了香港影樓的歷史,也珍藏了大量流落於民間不同角落的香港歷代家庭照片,當中人物的造型、儀態、服飾、面容、身段,通通隨年月變異;大人端莊的面孔、孩童微翹的嘴角、少女不羈的面容,承載著眾多可能比《清明上河圖》更延綿入肉的人文圖畫。文化人喜歡說,談感覺,一張照片勝過千言萬語。那本書,連吳文正自己的童年玉照在內,有超過一百張之前從未曝光的照片,是一個香港情感記憶的小寶庫。


2025年的「家家照相」展覽,是書的續篇。這個續篇,不易辦。

 

首先,書跟展覽是兩種載體,前者橫讀,後者豎看,一個注重私家感覺,一個強調集體觀賞,最好搞到互動同樂。為此,製作團隊需要重新考量加工。此外,因為吳文正是一個年終無休的收買佬,十三年下來,他珍藏的香港家庭照片愈來愈多,它們背後的故事愈來愈厚。加上社會變遷,年月洗禮,人老了,聰明了,對人情的感悟也更加迂迴曲折。以前看過的,已經不是同一本相簿。


舊有的,要加工。新來的,要演繹。因為如此,這個展覽需時醞釀。幾個月來,吳文正跟我和團隊工友不時見面,來回推敲,進行你眼望我眼的作業。這個過程,我有得著,在此記下幾點。

主題:家家照相

 

最初,展覽臨時的題目叫做「全家福」。因為主角是「家」,展期又在農曆新年,取其好意頭。慢慢,大家確認書最突出的兩個主題—照相館的足跡和家的印記―一定要扭大光圈,放在前面。幾經考慮,一致贊成不如用「家家照相」。它精神上向1950年代起盛行的老派照相館致敬—例如「大華照相」、「紅光照相」、「大地照相」—開宗明義,主打照相館,看家家大細,如何曾經在此獨特的場所一起造像,留下記憶。吳文正自少迷上照相館的招牌美藝,很快就將它們的簽名風格融入展覽的主視覺設計。

聚焦影樓,有道理。這次展覽七成的照片,源自照相館,或稱影樓相片。影樓於清末在華初開,很快在香港落地,百多年來,它跟香港的發展,同起同落。二戰之後至1970年代,平民少有自家相機,每當人生大事,得上影樓拍照留念。這是香港影樓的黃金年代,也是香港影樓相片不論數量還是內容都最豐富的年代。之後,平民口袋有錢,先進相機平賣,跟眾多傳統街坊老店一樣,影樓開始淡出,今天變成夕陽行業。吳文正的書記述了這個轉變,展覽通過實物展出、現場加工技術示範和員工口述身世,進一步將影樓在香港的軌跡變得實牙實齒,活現眼前。


但這只是展覽其中一個吸引的地方。

副題:家家留影

 

展覽的設定,跟吳文正開創的「市井之圖」出版系列有同一的胎記。系列前作《香港葫蘆賣乜藥》和《街坊老店》,分別記述香港中成藥包裝和地道民間小店的發展。作品吸引,因為它們以前所未見的色彩,呈現了市井的兩張臉。第一張臉,講行業身世、工匠技藝和時代興衰,故事輪廓清晰,細節一絲不苟,像工筆畫,寫「實」的一面。第二張臉,講行業背後的倫理關係、人情世故,和大時代送給庶民的理想、投射、身份、記憶、慾望、快慰、焦慮、失落與堅持。這些東西,看不見,觸不到,長期潛伏在生命的紐帶之間,似在等待下一張出色的意筆畫,畫出這個做人處世「虛」的一面。

為了展示這個「虛」,展覽用了一整幅展牆,貼滿多年來市民在不同影樓拍下的各式各樣的家庭造像。工作會議期間,我們考慮過另一個展覽標題,叫做「家家留影」,聚焦眾人留低的影像,並取其語帶相關,反轉「影樓」。當我們猶豫到底是不是要搞爛梗,家家留下的影,已前仆後繼,貼在牆上,頭也不回地成為展覽的亮點。我推介大家花時間看看這幅牆。如老友梁款所說:「一次過、近距離看到過百個出身不同、面容有異的香港平民留下的光影痕跡,有不能言傳的震撼。」

不能言傳,因為眼前景象很糾結:
 
1. 影樓照片是理想的投射

到影樓留影,是要將主人認為人生最美好的一刻永遠留住。在那一刻,家人要齊齊整整,頑皮仔要正襟危坐,師傅事前要三面打燈,事後要加工剪裁。留影的關鍵詞是一個「要」字。在影樓留影,恍似行禮,有許多指定動作和儀式。如是看,展牆上展示的「全家福」是(某些人)想像中的「福」,不是「全家」的現實。

2. 理想無絕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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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使是理想,也因人而異,隨時代轉變。教科書說,傳統社會崇尚男尊女卑、兒孫滿堂,現代社會追求美滿婚姻,男女分工,子女兩個就夠晒數。我教書多年,早已不用教科書。我不相信書上舊社會大多數女性渴望紮腳,為人子女的終極願望是有十個兄弟。他們會問,甚麼叫做「全家」?家人全在就一定是「福」?新社會底下,有關家事的問號愈積愈多,全部沒有一錘定音的答案:婚姻如何能夠長期保持美滿?男女怎樣分工才算公道?人為何一定要結婚?結婚是否一定要一生一世?零個子女是否夠數?女女男男,是否可以依心而行,有情有義?影樓提供了怎樣的理想?誰的理想?

3. 理想歸理想,現實還現實

香港家庭,一元多面,理想底下,藏著許多不完美的妥協與實在的抉擇。因為理想無絕對,現實有衝擊,家家照片上留下的印記,許多時不依劇本,出人意表。

 

現實裏,因為不可知的力量,家族可以後繼無人、愛侶不經不覺提早緣盡、親人被迫各散東西。此外,人的感情本來就沒有天生的禁區,對現實體會多了,有人選擇一世單身,有人自願維持單親狀態,或者視至親的朋友和寵物為家人,有人長期要在本質上相衝的想像之間作出抉擇:一夫多妻相對單親家庭、男兒本色相對自強女性、大男人相對小書生、紮腳婦相對工廠妹、三代同堂相對毛孩家庭。


相片比文字難讀。相片呈現關係,更牽引如液體般四處流瀉的感情。我建議大家觀看這些照片的時候,退後一步,當眼前是一幅偌大的畫,上面有深刻的筆觸,也有朦朧的空白。相中人的一顰一笑,稍微出位的髮飾,和略帶憂鬱的眼神,都教人駐足沉思,引發無限想像。看著,你會感受到為甚麼吳文正說,每張照片都是生活的印證,裏面有一段段微妙的關係,和由此帶來的溫情。看著,你也會明白為甚麼黃子華說,家家有本難唸的經,生人都要破地獄。

集體翻相簿

 

工作會議後期,放在枱面的照片很多,線索又複雜,同工問:是否需要為它們加一些(例如年月日和主題的)註脚,說明來龍去脈,以方便閱讀?大家決定,有些事情,例如記憶,或者想像,最好留白。


同工又問:大家希望市民看過展覽之後,有甚麼東西可以拿回家裏,釘在牆上,細心欣賞?


吳文正的答案既實還虛:我想是一種觸感。參加者可以用手觸摸到香港影樓的器具文物,用鼻吸收老派攝影人的氣息,用心體會家家戶戶的夢想,再通過互動參與,在展覽場地特別搭建的影棚,盡情「打卡」,拍一張全家福,記存美好。觸感,更加來自翻揭舊相簿的動作。

吳文正日常工作衝鋒陷陣,但本人其實喜歡慢活,待人接物相當old school。他閒時喜歡翻揭舊相簿,說每張照片都見證了生命的奇妙旅程。好的相簿有厚度,有溫度,每次看相,看到逝去的人和事,心如繫上秤砣,高低起伏。他的話,香港幾代人有共鳴。籌辦過程中,團隊訪問平民,發覺不少跟吳文正一樣,特別喜歡翻相簿,一邊翻,一邊回憶,不經意勾起了久已塵封的家庭軼事。讀過這些市井感言,我想起說教大叔村上春樹的教誨:沒有對過去的記憶,就沒有對將來的想像。翻相簿,其實是一場記憶與遺忘的角力。


2011到2025年,書變身成為展覽,內容更加紮實,但問號更多,留白處處。整個展覽,由私人珍藏講到公共記憶,材料豐富,邀請大家評頭品足,尋找腳印,參與一次集體翻揭相簿的大行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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